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奉茶傳遞的不只是對人的敬意，也內含種種真情

賴東明

三月上旬，台灣爺滿懷溫情，搭乘滿載客人的華航班機返台。就在距離美國孫愈遠，而距台灣故鄉愈近時，華航小姐笑容可掬地奉上一杯茶，茶杯尚未接受已香味撲鼻，喝了一口頓感這是台灣爺久失其味的鄉土香。其香在美國孫家遺失。

探望美國孫，入鄉隨俗也喝起咖啡，媳婦所泡的咖啡相當可口，早餐後公婆與媳婦一人端一杯，望著後院的枯樹殘雪，閒聊美國孫的讀書鱗爪、生活點滴，也感人間一樂。

就在享樂於咖啡香味的殘夢未醒時，歸程華航班機上一杯烏龍茶，點醒了我的意識，那就是我的家鄉在台灣。咖啡是美國孫家鄉的飲料，茶才是台灣爺家鄉的，爺孫的家鄉竟是不同，哀哉。華航班機上的一杯烏龍茶，濃郁又香醇，傳遞了故鄉之情。

家鄉祖厝在台中市北屯二份埔。祖厝四圍是竹林，而與外界隔絕。不見他人，只見家禽，不聞人聲，只聞風聲。

常有人來乞食或化緣。來時總見其滿臉疲倦、滿身塵埃。祖母或母親見其狀，總交代端杯溫茶以解其渴。

乞食者喝完茶後，會彈琵琶一曲以謝茶情。祖母或母親會捧裝滿碗公的飯菜給乞食者，兩老常說：吾家尚有餘糧可助人。化緣者在喝完茶後，會誦一經以答布施。祖母或母親會從口袋掏出錢來，雙手奉送給化緣者。兩老會說：佛祖要尊敬。

一杯溫茶，在受施對象不同時，似乎傳達了不同情意。對乞食者是憐憫之情，對化緣者是尊敬之情。但對受施者而言，似只有一個功效，那就是長途跋涉後口乾舌燥的解渴甘霖。

祖厝四面皆田地，欲到有汽車往來的公路，尚需走十分鐘路程的保甲路，保甲路只容牛車單向前進。保甲路兩邊，夏天種植稻米，冬天則遍地甘蔗。夾在稻田與蔗田之間的保甲路只適米穀輸送，不宜情人散步。

就在這條長而人煙稀少的保甲路中間，有條小溪，溪邊有幾株柳樹、榕樹。樹下有個高木架，其上放有木桶，木桶蓋上有二至三個陶杯。正上方掛著一個木牌，寫著「布施茶」。

這是遠房長輩為體恤路過者解渴需要，而設置的路邊茶。木桶內的茶水會隨時間產生溫度變遷，就是由熱茶經溫茶，終為涼茶。好在同一個路人不會湊巧一天走三趟，而享受到不同冷暖的茶味。

這種路邊茶在台灣鄉下非常普遍，傳達了體貼之情。

趕路人有杯茶解渴，真是幸運。日本昔時有人因奉茶而獲得其人生幸運。此人名叫石田三成。

石田三成小時家窮，被送去佛寺當小和尚。有天，當時紅透半邊天的豐臣秀吉打獵回來路過該佛寺，住持交代石田三成奉茶。小和尚乖乖遵命。

石田三成見豐臣秀吉打獵回來滿身大汗、口渴至極，端來一杯涼茶，使其能一飲而盡以解決其生理需要。當豐臣秀吉頓首滿意後，再奉上一杯溫茶，使其感受茶味。當豐臣秀吉讚不絕口時，又奉上一杯熱茶，讓豐臣秀吉品味茶香以滿足其心理享受。

石田三成的奉茶方式，實甚具創意但也符合了人體的反應──生理的需要。石田三成由此受到幸福之神眷顧，被豐臣秀吉收納為貼身差役隨扈，而在其陣營中獲得栽培與器重。幸運附在其身，仍不忘努力修其身，終至尊為謀師，以指揮軍事、行政。

石田三成的茶，流露了其敬人之情，以茶溫去適合人需。與石田三成一同侍奉豐臣秀吉者，尚有位和尚名叫千利休。然千利休之仕官則較早期。

千利休是和尚，是豐臣秀吉的茶師。當豐臣秀吉欲帶軍遠征時，總會命千利休泡茶以賞各路主將。豐臣秀吉意欲早日平定天下，出征不斷，因此千利休的奉茶賞軍也就不絕。在這種奉茶過程中，千利休發現，能次次持續享茶者不多，有很多主將只享茶幾次，就不再現身於茶會，必定是已戰死沙場。

千利休由此感到人生無常，更感到人生相逢在於有緣，於是更奮發精進於泡茶，以使可能只有一次相會的遠征主將，在生前能喝上一口死也無憾的香醇好茶。千利休由此體會出「一期一會」的可貴，而不敢對人生頭次見面的人稍有懈怠失禮。因千利休傳遞「生命之情」，日本茶道逐漸形成，並成為文化之一。

日本的茶道有其嚴謹的形式，然其嚴謹係來自奉茶人的尊敬生命、尊重客人之莊重心態。如今茶道雖有式微，然其雙手捧杯、必恭必敬的奉茶形式，依舊可在日本旅遊時到處見之於旅館、料理店等。

雙手奉茶會使客人感受主人的歡迎之意。吾人前往區公所赴官廳洽談公務，會受到笑臉客氣接待，而感受民為主的高興。過去官在上之舊習已銷聲匿跡。偶爾還會受到茶水的招待，雖然熱茶淡如水，單手送茶，也已表達了官在歡迎民之情了。官送茶給民，是民爭取多年才獲得的民主的起碼待遇。如今官民地位與二十多年前比已有上下逆轉，只是這一鉅變，尚未能使官民雙方適應或滿意。然民應先諒解官之單手送茶來表歡迎之情意，畢竟角色更換未久尚未能使官適應，或說社會上久來欠缺茶道之修養。

社會上奉茶之情意周到而令人讚不絕口者，首推傳播界大老葉明公。葉明勳先生宴客，必定在三十分鐘前到達餐廳，指示餐廳小姐沖泡茶葉方法，而其茶葉則是自備的。客人陸續來到，葉明公會指示餐廳小姐茶要裝杯八分，杯底不得沾水，茶杯要雙手端上，放在客人右前方。如此慎重，讓客人感受到葉明公濃厚的歡迎之情，由衷的敬客之情。其情意真可媲美茶道之修養。

追隨葉明公近三十年，只學會喝好茶，而未學會奉茶之道，實在心中有愧。在追隨期間的一九八○年代，正是公司輝煌的時代。如今回想起來，當時曾是年中無休、日夜匪懈，一心只為公司業務發展。因而在假日於房中讀經營管理書籍，撰寫業務活動案是常事。在埋頭伏案或振筆疾書時，內人常會不聲不響地端捧熱茶入室來；未喝熱茶而心頭已熱，乃加緊求精於所從事之工作。內人之杯茶流露出鼓勵之情，而令人感奮不已。

杯茶有情，主人奉茶在傳出其情；情有種種，客人在享受杯茶時宜感受而答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