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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只能回味

 

一股淡淡的時間鄉愁,偷偷地從心底升起

 

●春二蟲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前一陣子在南部住了些時日。

 

  有一天在鄉村道上,被老朋友的新面孔嚇了一跳。但是,這一次受到驚嚇的經驗,跟過去一般情形不一樣。通常我們受到驚嚇的經驗是這樣的:先是緊張地一跳,跟著心臟急促地撲通撲通地跳,然後才定神。如果對方是陌生人,我們自然覺得不愉快。要是熟人,最多罵一聲該死,看對方打哈哈也就算了。然而,這次嚇我的竟然是老朋友換了一副新面孔。這位老朋友不是人,是一門老行業「牽豬哥」。

 

  牽豬哥也者,就是養一頭公的種豬,專門等著養母豬的人,請去配種的行業。在台灣大家對從事這一行的,都稱他牽豬哥。由於過去台灣的農家,差不多每一戶都多多少少養幾頭豬,也有些人是養母豬,所以牽豬哥這種行業,也就應運而生。

 

  過去在鄉下長大的人,誰都看過穿黑布衫的老年人,頭戴斗笠,一手拿著水杓,一手握一根竹鞭子,趕著一頭公豬走。而這頭公豬最引人注目的是,兩隻後腿中間夾著碩大發亮的睪丸包;也只有對具有這麼大規模的睪丸包的公豬,才配得上和我們稱兄道弟,稱牠為「豬哥」。其實所有的豬哥的睪丸包,都長得十分跋扈,並不是兩隻後腿夾它,是它把兩隻後腿往兩邊擠開,害得後腿走起路來,還得往外一步一步賠小心,板眼一點也不許含糊。因而上面肥大的屁股,不能不大幅度地左右款擺,特別顯得動盪不安了。隨後頭的老人,如果不急事,就由豬哥慢慢晃,不然就揮動小鞭子抽牠幾下趕路。天熱的時候,睪丸包勞累了豬哥,當他們路過水邊,老人家還會舀幾杓水澆澆牠。這樣的情景,久而久之,也和牛車一樣,不知不覺中變成代表台灣鄉下的活風景。

 

  記得專門畫台灣鄉村聞名的水彩畫家藍蔭鼎先生,他的作品就畫過牽豬哥。還有楊英風先生也曾經在豐年雜誌上畫過。一般人想考察一下,自己對台灣鄉下風景的印象有那些時,只要眼睛一閉,相信腦子裏自然就闢出一條小路,讓老人和豬哥走出來。並且還可以分辨,他們是出門做生意呢?或是在辦完事回家的途中?是出門的話,豬哥的腳步是矯健的,沿途口水淌個不止。台灣有一句俗諺,「豬哥涎漱漱流」,特別指男人一談起女人就來勁的情形。要是看到豬哥在途中,老是挨小鞭子,那一定是辦完事回家的路上。想起來不禁好笑,其實男人何嘗不是。

 

  牽豬哥這種行業的歷史,由來一定很久。擁有它的社會,老百姓在他們的生活語言上,無形中多了一些,跟牽豬哥有關的話語。比如說,有人明知道做這一筆生意,運氣好的話也只是白忙一場,沒什麼好賺,但是朋友還是一廂情願地熱中。於是這個人提出忠告說:「告訴你聽不進去,最後啊,最多也只不過是牽豬哥賺暢。」這裏的「暢」字,是樂的意思,所以賺暢,就是賺到一點樂子。牽豬哥賺不到什麼錢,只賺一點樂子而已。牽豬哥這種行業是沒什麼好賺:第一、豬哥的精力有限,一天一筆,連著來上一個月,豬哥樂意,牽豬哥的老伯伯可不願意,要是讓豬哥累死了,他不就要去喝西北風了。第二、當時一筆生意賺不到上百元,並且所謂的一筆是指完全的受精。所以一筆生意要跑幾趟,那是常有的事。一天三餐,晚上一瓶老米酒,來一點小菜,這不算什麼,主要的是,豬哥的食量驚人,還有替牠補腎的開銷等等,到頭來還是窮得精光。可是沒賺到什麼也不盡然,當豬哥交配的時候,他總是在旁指導,一來看豬族的春宮表演,二來還得親手幫忙,這樣長年樂此不疲,自得其樂。「牽豬哥賺暢」,這是多麼活生生的寫照。

 

  在閩南話裏面,有關牽豬哥的語彙,除了俗諺以外,也發展到謎語。小時候爺爺曾經做很多謎語讓我們猜,其中有一則我們小孩子猜不著。謎題是:「身穿黑袈裟,翻山過嶺找夫妻。」用閩南語念起來是押韻的。要猜一種動物。當時年紀小,不懂得交配和夫妻的關係,也就猜不出穿起袈裟不好好當個和尚,還那麼辛苦翻山越嶺,想找個老婆的竟然是豬哥。經過爺爺說明了謎面的條件之後,除了懂了這一則謎語,也開始多少知道人也需要交配才能生小孩的事。

 

  另外還有一件事,跟牽豬哥牽到密切的關係,那就是舊式婚姻說媒的問題。今天男女社交已經夠開放了,其實這只不過是一二十年來的事,過去戀愛是偷偷地來,如果有人敗露行跡,馬上就成為地方上的口頭新聞。

 

  拿台灣歌曲〈望春風〉的歌詞來看,也就可以明白過去男女社交的情形。在今天,一個懷春的少女,怎能耐自個兒在夜裏,守在燈下受冷風對面吹呢?只要她稍做打扮,到西門町、忠孝東路四段繞一圈,或是找一家咖啡廳一坐,輕微搔首弄姿一下,標緻的少年家自然就上來自我介紹。這麼一來,誰家的子弟也就明白,心裏也不必緊張的像彈琵琶了。當然最後也不會神經兮兮,錯覺有人敲門,還打開來叫月亮笑她是個大呆子。

 

  今天男女社交開放的社會,一男一女匹配得那麼均勻,並不是一件難事。過去男女授受不親的閉塞社會,也能夠一男一女匹配得均勻,那才有意思哪。到底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呢?以前有這麼一句話:「這一輩子不做一次媒人,下輩子會牽豬哥。」

 

  過去的嫁娶,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憑媒婆湊合的。但是,憑職業媒婆還是不夠,縱使她們的兩腿勤於跑動,也來不及替許多當婚當嫁的男女服務。何況職業媒婆,常憑她三寸不爛的舌頭,把跛子說成魁生抱墨斗,把麻子說成嫦娥未打粧,結果常常造成許多為人父母的人,為子女不幸婚姻,抱憾終身。因此仗賴親戚朋友的道義和責任,由他們來分擔做媒人的工作。這麼一來,恐怕由少數職業媒婆積壓下來的工作,得到了紓解。二來親朋好友比職業媒婆可靠得多。他們在舊社會婚姻制度,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世上往往有些事情,不容易駛動第三者的時候,不是用利誘,就是脅迫,或者攀關係。業餘媒人正是當時這三種壓力三管齊下的產物。他們不是當事人的親戚就是朋友。這就是攀親引戚,關係作用。替人說媒湊合成功了,還有彈性很大的紅包可拿,公開也不犯法。新娘子婚後生男孩,又有一次紅包,這就是利誘。脅迫呢?說這一輩子不做一次媒人,下輩子會牽豬哥。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脅迫吧。

 

  我們把話牽回來牽豬哥的話題上,從一句勸人當媒人的俗話中,警告下輩子當牽豬哥的事看來,先不管有多少人相信,至少可以看出牽豬哥這門行業,在當時的社會地位。在傳統士農工商的職業地位之下,還有剃頭吹鼓吹和戲子,但是牽豬哥還在這些之下。牽豬哥的人,都是孤苦伶仃的老伯伯,罕有例外。

 

  時代的巨輪是無情的,只要在前面礙路,管它前面趕豬哥的老伯伯是孤苦伶仃的,照輾壓不誤。當台灣發展工業,經濟起飛的同時,牽豬哥的老伯伯,差一些就被農復會斬斷生機。不可置疑地,大體而言農復會對台灣農業是有建樹。當然對養豬業,不但引進新觀念新技術,也引進新品種,提高生產的經濟效益。所以極力地推廣豬的人工授精。這麼一來,傳統式的牽豬哥馬上面臨生存的問題。牽豬哥的老人急中生智,竟然在一夜之間,逼出一套熱精論,來防衛人工授精的圍剿。他憤怒地對農民說:「人工授精,這是夭壽短命幹的事。天地萬物什麼都是與生俱來的,豈可悖天理做事?做人好歹且不說,我們就事論事,豬仔牽庚配種,就是要精水趁熱灌到母豬的肚子,這才作用啊。不然豬哥長那麼長的鞭幹什麼用,要小便,母豬沒有鞭子還不是也可以。

 

  什麼都是天造地設的,人,人有多能幹?他們那種夭壽人工授精啊,是把熱精水裝在冷罐裏變冷了,熱氣散了,用肚臍想也知道,這種冷精怎麼可以和我的豬哥的熱精比呢?……」

 

  就憑這一套熱精冷精的理論,讓老伯伯殺出重圍。

 

  前面費了一大堆筆墨繪聲繪影,為的只是在介紹這位老朋友的聲音和面孔。雖然有好多年沒見了,他給我們的印象十分深刻。有一天突然在南部的村道上遇見了他,我除了驚喜,也被他的新面孔嚇了一大跳。他現在不但不是一位老伯伯,豬哥也不用趕的方式了。他是一個很健康的年輕人,他用一部大發一噸半的小卡車,裝載六頭不同品種的豬哥兜生意。車身兩旁還掛上招牌,寫明六種豬哥的品種:盤克夏、約克夏、美國藍瑞斯、馬利蘭一號、桃園種、美濃種。車子開得很慢,倒不是怕顛了豬哥,因為他是出來招搖過市廣告拉客,開快了怕人沒來得及注意。一方面開快了,怕養母豬的婦女,不敢在後頭大聲叫喊「牽豬哥的──」。

 

  年輕人腦子新,把錄好的音樂透過大喇叭放出來。當時我聽到的第一支曲子是「梅蘭梅蘭我愛妳」。每一頭豬哥在車斗上的表情,似乎有點受寵若驚而顯得茫然。車子經過我的身邊,慢慢走遠了,第一支曲子完,接著第二支曲子「往事只能回味」。我突然失聲的笑起來。我覺得劉家昌先生到底為了豬哥豬妹,做了兩首好曲子。

 

  車子不見了,餘音未了。我有一點不能相信,剛剛眼睛所看到的情景。一股淡淡的時間的鄉愁,偷偷地從心底升起,隨著腦子裏一再地翻著過去的印象,茫然站在那裏,才目送走了滿卡車的豬哥,而在那消失的點上,依稀看見老伯伯趕著豬哥走過來。等我稍一定神,我才發現社會遽變的腳步,狠狠地把牽豬哥的老人踏到後頭去了。那些跟牽豬哥有關的俗語、歇後語和謎語也離開了現在的生活。這些曾經讓語言豐富,讓語言生動的語彙,再過後也就沒人知道了。當然,今天自然會有今天的語彙產生,但是,目前除了製造許多觸目驚心的語彙,例如環境汙染、核子戰、能源危機等等之類的新名詞之外,在我們生活的語言中,又為我們增加了幾個生動的語彙?我告訴我自己說:「那首曲子不是說了嗎?往事只能回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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